中国几千年的文明流到了今天,与任何一段河流都不一样,生命的河流、文明的河流、历史的河流,都是新的,写出个人,写出自己,写出时间河流里的 " 这一段 ",才有意义。
我从十几岁尝试写 " 儿童文学 ",前前后后写了许多,积累到后来竟然也有了上百万字。它们非但没有令我满意,而且让我苦恼。一度想放弃写作,文字的经营是很难的。一开始写作,自己也是少年,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在为同年龄段的人,为身边熟悉的伙伴在写作。这等于是一种相互转达和倾诉的需求,有特别的愉快。就这样形成了一种口吻、一种语调,它是我的开始,一直影响到后来的写作:有一部分特质最终保存和延续下来了。这也许很重要,儿童文学的写作对我来说既是一种起步,又是一种延续和一个基础。设身处地讲故事是一个好习惯我认为设身处地讲述各种故事是一个好习惯,像儿童那样单纯地感受和表达,可能更加质朴和生动。回顾自己的文字生涯,最初的写作训练非常辛苦,也充满了乐趣。用文学的形式表达自己,述说内心,将所思所见描绘出来,这种创造性的工作极具挑战性,也是最新鲜的生命体验。这些构成了深刻的刺激,所以一旦进入文字语言的世界,就再也不能放弃不能遗忘了,那是充满感激的记忆。没有那些日子的欣悦和煎熬,也许现在的写作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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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最早的书写内容,包括了我熟悉的身边生活,特别是那种在自然环境中发生的故事。最难忘的是这其中有许多 " 恐惧 ":儿童对大自然中一切未知的惧怕,特别是对陌生的事物,主要是对人的惧怕。那里地广人稀,丛林茂密,人是很少的,幼小的我对偶尔见到的人,特别是那些猎人,常常感到害怕之极。努力克服这种胆怯,讲出一个个故事,就是我当时做的事情。孩子是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纯洁的,一般人都这样看待儿童,其实在我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我认为令人惧怕的东西也有不少,除了人,还有林子里的传说。我知道自己认识的这个世界太小了,从未见过的那个世界太大了,那里隐藏的东西更加神秘莫测。
虽然有恐惧的打扰,我的写作还在继续,相诉不曾停止。书写眼前或回忆以往,都是战胜和振作的过程。人如果屈服了,生活也就更加无望。这时候讲述的不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主人公,而是一束故事和许多角色。因为太多的人与事,就像翻开了一本厚厚的记事簿,打开了长长的流水账。作为一个上年纪的人,他的回忆文字,要变成活泼的儿童故事,要花一番心思,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的笔调是不适用的。文学就是文学,儿童文学当然不能是一个例外。
如果孩子喜欢看,那么就是 " 儿童文学 " 了,成人觉得有趣可读,那就是成人文学了。当一个少年写作者长成了中老年,写作的时候就会提醒自己正在给孩子讲故事。这种提醒既很重要,不可忽略,同时又极可能限制了自己。他的讲述一旦拿腔拿调,用人们特别熟悉的那种 " 儿童 " 腔调,也会十分蹩脚。实际上所有好的 " 儿童文学 ",都没有那种特殊的 " 发音 " 和 " 气味 ",那严格来讲只能是另一种套话。凡讲套话都不让人喜欢,顶多只会是二三流的。安徒生和马克 · 吐温不讲什么套话,我们也不必讲。所以说一个作家从小到大,写 " 儿童文学 " 也不必 " 改行 ",他总会有一部分文字适合少年们看。人的天真是天生的,即便到了老年,也仍然能讲出少年儿童爱听的故事。老人讲给孩子听,身边围拢着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看到很多专门的 " 儿童文学 ",其中有一部分是好的,有一部分并不太好,因为它们拿腔拿调,是故意做出的一种幼稚天真的口吻。
现在做事情讲究专业化,仿佛越专业越好,分工越来越细,这种事是利弊互见的。文学分得这样细,什么 " 成人 " 和 " 儿童 ",儿童又分成 " 幼儿 ",再分成从少年到少年中间的部分,所谓的 " 桥梁书 "。写作者搞懂了这类名堂,也陷入了很大的麻烦。这成了一门 " 科学 ",或许在一部分研究者那儿真的很重要,但是到了作家这里就不妙了,他要想着自己正干的活儿是不是符合行规,要考虑那些细密的、讲也讲不完的门道或禁忌。专业性的恐惧就开始侵蚀他自由自在的心灵了。技术性专业性会让他缩手缩脚:文学给分割成一块一块,每个人只携起自己那一块回家,专门家也就产生了。不过这样的专门家往往并不是文学家,而常常是熟练的制造文字读物的技工。
最难处理的问题是文学的深度我非常警惕随着年龄增长而带来的 " 专业化的恐惧 "。沾染上胆怯的粉末,就很难揩掉。特别像作家的 " 作家 ",特别像诗人的 " 诗人 ",总让人持怀疑的态度。同样对特别像儿童文学的 " 文学 ",也要保持距离。文学哪有这样复杂,又哪有这样简单。我以前到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去,当地人告诉我:" 十年前这里来了一个作家,所以我们很熟悉你们这种人。"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稍有不解和苦恼,说我不像一个 " 作家 ",我听了很高兴。" 作家 " 没有固定的举止和形貌,也不该有固定的语言方式。有的 " 作家 "" 诗人 " 到了一个地方,遇到什么事情突然就激动了,结果吓人一跳。这虽然能够让人过目不忘,但总是不太好。" 儿童文学 " 也是同样的道理。马克吐温和安徒生的这类文字,就不太有我们时下的这种专门分工的气味。在我看来,恰恰这才是真正的、好的 " 儿童文学 "。时下有一些 " 儿童文学 ",很可能并不是什么文学,而是写给儿童的各种 " 读物 ",因为这个市场很大。当然这类读物如果写得好,也是需要的。
无论写怎样的题材和体裁,都不能拿捏出专门的腔调,不能追求那种专有的 " 气息 ";还是要放松,要沉入到自己的生命品质里去,这才有可能创造出个人的世界。有些气味我们太熟悉了,一看就知道是 " 儿童文学 ",没有办法,对某些写作者来说,不捏着鼻子就不会说话。半岛地区有个笑话,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有个孩子看到自家的一头小牛掉到了井里,惊恐万分地跑回家告诉父亲,因为结巴,越焦急越说不成句子。父亲急中生智,让他 " 唱着说 ",并且哼出一个现成的调子。孩子跟上唱起来,很快就把整个事情唱明白了。这里说到的某些 " 儿童文学 ",其实也是一样的。文学的结巴往往也需要一个现成的调子,不然就无法开口。这里的 " 调子 ",就是我们都熟悉的那种流行腔。这怎么会产生杰作?所以我们要警惕自己。这也是一种专业性的 " 惧怕 "。
我们熟悉的这类问题大致是一样的。" 儿童文学 " 许多时候和 " 生态文学 " 差不多,倡导爱 " 自然 ",爱 " 儿童 ",这永远不会错。关心这个领域,呼吁和投入,再大的热情都不为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也会隐含极大的危险。一个写作者进入这些领域,似乎是获得了无需太费心思的一种主题、一种观念、一种立场、一种视角,其实这种题材和方向,很容易让人进入概念化的表述,要怀着更大的谨慎和惧怕才对。
我少年时代写儿童文学,与现在的不同是什么?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行当的特别禁忌,没有那么多同一曲调的合唱。我只是在一个地方自己哼唱,尽管不成调子也不太动听,但却是原生的、自发的、自我的。现在就不行了,专业知识多了,合唱之声响亮,想要不跟着走都很难。所以有时候要写一部新作品,我总是迟迟下不了笔。多少人在写猫,多少人在写爱,多少人在写人和动物的那种情感。这种 " 极容易写 " 的东西实在是太难了。我会不会在这个题材上犯错误?因为这里面有许多陷阱。所谓的自然生态、人和动物、儿童文学,这一类写作要超越新闻和公文的观念化的表述并不容易。我们的作品比那些成套的文字讲出了更多吗?我们不过是用一种通用的腔调,做了再次的堆积和重复。将文学的套话说个不休,是很无聊的。严重一点讲,这是一种文学的自戕行为。中国几千年的文明流到了今天,与任何一段河流都不一样,生命的河流、文明的河流、历史的河流,都是新的,写出个人,写出自己,写出时间河流里的 " 这一段 ",才有一点意义,这其中就有动物与人的、大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今天的人爱动物,当然不是常说的什么 " 生态自然观 ",这里沉浸和弥漫的是特有的社会空气、历史空气和文化空气,需要特别的文明的 " 解码 "。为什么在一个个特别可爱的动物面前,人表现得那么胆怯?人真的需要这样懦弱吗?人在它们面前表现出来真实的恐惧,这种 " 恐惧 " 需要用 " 爱 " 去覆盖,需要去倾尽全力说服自己。因为说到底人还得活下去,为什么要更好地活下去?要回答又不能是大词,一旦把它具体化了,那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它的难度就在这儿。儿童文学中一定会写到 " 恐惧 ",无论作者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里的 " 恐惧 ",是最大最难处理的问题,要进入它应有的深度,这是文学的深度,要触及人性和人生的这个层面。
" 爱力 " 在作家的生命里就和炉火一样生命中巨大的、永远难以消除的不安全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且会在各种生活形态下一直存在下去。如何表现和表达却是很难的。天灾人祸,美与丑的对峙,都会带来 " 恐惧 "。处理 " 儿童文学 " 中的 " 恐惧 ",是一个大的命题。这里超出了直接写恐惧故事的意思,而是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任何事物都是两极相通的,在浓浓的爱的里写恨,写 " 恐惧 ",在 " 恐惧 " 中大声吟唱,这如同在浓浓的夜色里、在呼叫的北风里讲述春天一样,是极有魅力的。
去年春节我回海边,遇到一个人戴着 " 撸头帽 ",海边的风特别大,这种帽子一撸下来,只露着眼睛和嘴巴,要不人就冻得受不了。他见到我就把帽子卷起来,我认出这是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关键是,他就是我们当年一起从事文学写作的少年挚友。他让我想起了当年对文学的酷爱,我们的执着与奋斗。我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早就不年轻了,已经写了这么久。持续下去的力量在哪里?活着就有爱,却不能有太多的幻想。我们需要把爱一点一点表达出来,强化自身的 " 爱力 "。" 爱力 ",它在生命里边就和炉火一样,要不停地往里填柴。" 爱力 " 这个东西不是虚幻的,不是套话,它具体存在于个人的写作和生活中。
作家应该是一座活火山,要喷发几十年,需要很大的张力。" 爱力 " 决定喷发力、喷发的频率。有的火山过几年喷发一次,因为内在张力在积蓄,一到了临界点就会喷发。
作者:张炜
编辑: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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